张充和活泼好动的性情与沉静内敛的卞之琳自然有很大的不同。当时,张充和很喜欢在一头瀑布般的秀发上,装饰性地佩戴一顶小红帽。北大那些男生都亲切地称呼她为“小红帽”。
卞之琳记得,这“小红帽”当年,有种促狭的淘气。有一次,张充和与靳以、卞之琳等人簇拥着,从北平的一家照相馆门前经过。张充和跑进照相馆中,特意拍了一张歪斜着脑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玩照片。这让靳以、卞之琳一班青年人乐得前仰后合。后来,张充和就拿着这张照片,到学校的游泳馆去办理游泳证。场馆的办证员说不行。张充和一本正经地请教为什么不行。办证员说照片上一只眼睛是闭着的。张充和很快地打断了对方:什么话,我一向是喜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这人世的。譬如,来者是一位独眼龙,难道你就剥夺了人家游泳的权利?办证员眼睛一眨一眨的,忘记了下面该如何作答。
在北大求学期间,张充和对传统的戏曲情有独钟,常常和三五好友到戏院观看昆曲表演。
卞之琳记得,张充和耽爱的有北昆大腕韩世昌以及白云生昆曲班子的精彩演出。卞之琳记得当年有一次,他追随在张充和一伙人的后面,去到昆剧院看演出。曲终人散,大抵已是北平城的夜深时分。靳以走在几辆洋车的前头,绕护城河而过,先把张充和送回沈从文家中。老去的卞之琳偶一回首,犹自觉得那一幕别有风味。
那时的卞之琳,虽然也不乏年轻人的雄心壮志,但是,具体到男女之间的风流情事,那真是要看彼此之间的鸾星是否相投。
年轻怕羞的卞之琳,眼望着张充和在清辉的月色下清唱昆曲,又看到她笑语盈盈地在阳光底下来来去去。卞之琳心中有话,但又始终是怯然的。他无法贸然地讲出口。
卞之琳自以为将自己的爱意藏在了一个隐蔽的深处。但是,旁观者清。卞之琳往达子营跑的次数明显增加了。
二姐张允和最喜欢促成年轻男女之间的爱恋情事,有一次,她借了一个话题去试探张充和。当时的张充和,一则因为自己的审美观点倾向于古典,她觉得卞之琳写的新诗没有嚼头,心灵上难以引起共鸣。二则觉得卞之琳太嫩了一点,“缺乏深度”,“不够深沉”。社会阅历不够,使得卞之琳的人,显得“有点爱卖弄”。末了,张充和轻轻一笑跟二姐张允和说:“他的外表——包括眼镜在内——都有些装腔作势。”
如此,卞之琳与张充和的交往中,从一开始就有了红花有意,逝水东流的缺憾。
聚散漂泊
卞之琳与张充和在北平的交往,大约持续了两年的光阴。
1935年底,张充和忽然无端地患上了肺结核。张家的大姐元和便亲自到了北平,把张充和接回了气候更为宜人的苏州老家养病。
1936年10月,卞之琳母亲病逝。卞之琳面色哀伤地回到浙江老家奔丧。
母亲入土为安之后,心中对张充和甚是牵挂的卞之琳由家乡海门,专程去了苏州,探望颐养中的张充和。他在苏州九如巷的张府盘桓数日。
当时,回到苏州后的张充和,与朋友间的交往,基本上处于一种隔离状态。忽见卞之琳到来,心绪大佳。她乃自告奋勇地陪同卞之琳,游览了苏州的所有风景名胜。卞之琳眼见到张充和的身体恢复得如此迅速,也颇感欣然。
其实,这一期间的卞之琳,虽然竭力让自己处于一种忙忙碌碌的生存状态。但是,猝然遭逢母丧的卞之琳,对于自己的人生,还是渐次地在滋生着一种不确定的飘忽感。卞之琳后来颇为自怜地说:“多疑使我缺乏自信,文弱使我抑制冲动。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只是开花不会结果。”
抗战时期,卞之琳与张充和之间的聚散漂泊,就颇是一番周折了。
1937年8月,朱光潜聘请得意弟子卞之琳为四川大学文学院的外文系讲师。
1937年10月10日,卞之琳甫抵达城垣峻整、街衢宽阔的成都城,就给避居在合肥老家的张充和写信,邀请张充和到成都去谋求一个发展的机会。
当时,充和的二姐允和、二姐夫周有光,领着一儿一女也滞留于成都。张充和待在家乡,眼见得战火从北方迅速向南方蔓延,躲在合肥老家的张充和总觉得是一个危局。于是,她就与大弟宗和,还有一个堂弟,一起离开了合肥的乡下,辗转向四川逃去。
这一路逃难,张充和走得十分艰辛,天上经常有日本飞机突如其来的轰炸,地上也时常要躲避游兵惯匪的劫掠。离乱中的性命最不值钱。路途中,张充和姐弟三人,不断地见有活鲜的生命因为饥饿和疾病,倒毙于路旁,成为无人收尸的野鬼。此时,张充和蓦然觉得了卞之琳情意的珍重。
到达成都后的张充和,一时未能找到合适的事情来做,就暂时借住于二姐张允和家里。
卞之琳生怕刚刚来到一个陌生环境的张充和无聊,就常常写信与张充和交谈。那一段时间,他们间谈论的话题很广,天南地北,海宽天阔,只要能给战争气氛中的张充和带去一点的安慰,卞之琳都一一满足。
可惜的是,卞之琳这一段有可能发展为一个传奇的爱情故事,后来,却因为川大一些教授的瞎起哄而节外横生侧枝。川大数位热心的教授,也看出了卞、张之间男女情爱的苗头,这给大家的生活注入了一个兴奋点。因此,当年川大的数位教授,开始很大声地给诗人卞之琳出谋划策,撺使卞之琳定期宴请大家,并且在酒宴上将卞、张二人作为打趣的对象。
卞之琳的性情,本来就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对于同事们的打趣,他并没有产生不适的感觉。可是,张充和受不了这个。她自幼养成了一种清贵、独立的性子。她判定教授们在宴席上的这种行为,为“言容鄙陋,无可观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