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璇没有料到,仅仅是个把小时后,她便被告知:今晚结婚!组织决定的!
1941年秋天,决死纵队第1 旅副旅长李成芳打电话给参谋长周希汉。
“老周,你上次给人家照相,那个像片可洗出来了?别人今天来取了。啊?洗好了?那就劳您大驾送过来吧。今天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啊。等会见。”
李成芳同周希汉既是老战友,又是正经八北的湖北麻城老乡。在川陕根据地,他曾任红31军的团政委,1955年也被授予中将军衔。论年纪,李成芳比周希汉还年轻一岁。如果说他们在职务上还不相上下的话,在婚姻问题上,他的进步就比周希汉快多了。有了妻子的李成芳念念不忘同妻子李平讨论如何“迅速地”帮助周希汉“解决这个问题”。
李平的老战友老同学多着呢。不过有的已经名花有主了。想来想去她想到了在行署当秘书的周璇。她对丈夫说:“人家周璇在我们运城女子师范功课是一流的,在太岳区女同志里工作也是叫得响的。告诉你,人家可比我清高啊!老周他……”。
“没问题!在太岳区,哪个不晓得周希汉?什么样的阵地他拿不下来?”李成芳满不在乎。
“去你的,人家周璇又不是日本鬼子。”
“嗨,一个道理!老周那家伙鬼着呢。拿下来,没问题。”李成芳还是胸有成竹。
但婚姻和战争不是“一个道理”的地方多着呢。
第一次见面,李平和已经做了武装部长王成林的妻子的老同学岳瑞清一起,约了周璇,请刚刚护送炮团返回太岳区的周希汉用缴获日军的照相机给她们拍照。周希汉不明此理,有些心不在焉,给姑娘留下的印象平平。
出师未捷。李成芳并不气馁,“没见输赢嘛。”他们夫妻俩又进行了新一轮策划。他们以交、取照片为由,分别约了周希汉和周璇同时到他家里吃饭。让李成芳有些底气的是,那些照片拍得还不错。老周还够得上个摄影爱好者里的高手。
与所有同类古老的故事一样,这顿饭吃到一定的程度,别人不知不觉地都借故离席而去,独独地撇下了周希汉和行署的这位周秘书。周希汉何等聪明,自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他这次的表现却大失水准。
他同她谈了许多话,严格地说,是周璇说了许多话。而他只是非常和气地,在别人听来却更像首长关心小鬼似地问了周璇一些挺乏味的问题:家在哪里,多大年纪,什么出身,参加革命前做些什么,想不想家等等。
其实,周璇是久闻周希汉大名的。
在太岳区,敌我双方,不知道周希汉的人的确不多。当时太岳区流传的一首歌谣,这样唱道:
“小日本,你听清,
太岳山上有陈赓。
小日本,你别捣蛋,
让你碰上周希汉……”。
周璇爱听这支歌,也爱唱这支歌。每当唱起这支歌时,她就在心里佩服陈赓,佩服周希汉。
当然此时的周璇敬仰周希汉,却没有想到要嫁给他。17岁的她还没想到过要嫁人。她性格开朗,工作泼辣,又年轻秀美,在行署也不乏追求者。但她想无牵无挂地多做几年她所热爱的工作,不想年纪轻轻地便为人妻室。在拒绝了若干次直接和间接的追求之后,她的清高也出了名。还有一点毋庸隐晦的就是,她当时对军事干部的印象不太好。她觉着他们太直率,太简单,还有些……粗鲁。不想嫁,她反而很轻松、很大方。所以,她对周希汉这位首长是有问必答。
其实周璇并不姓周。这个名字是她在1939年反扫荡斗争艰苦的时候改的,取“同敌人周旋”之意。她原名叫柴英。她的家乡是紧靠黄河的荣和县(今万荣县),家在荣和城里。柴姓在荣和是个大姓。
柴英的母亲不仅要操持家务,还要想方设法靠劳动挣些钱贴补家用,以维持个温饱。她给别人看过孩子,洗过衣服,干得最多的还是做针线。除去缝缝补补外,她还绣得一手好花。有钱人家常请她做嫁衣,绣门帘、枕套或鞋面什么的。
特别幸运的是,柴英长到上学的年纪,她的哥哥们已经成人,可以劳动养家了。大人们从嘴里省一口,六岁的小柴英就进了学校。穷人的孩子能上学读书是很了不起的事,但在学校里却要面对许多尴尬。她买不起课本,经常得站在同学的身后跟别人合看一本书。就这样,她的功课仍是拔尖的。就这样,小柴英磕磕绊绊地读完了高小。
读了书的孩子心也变大了。她背着家里报考了运城女子师范。从考场下来,她心情特别舒畅,一路哼着歌回了家。哪知等着她的却是兜头一瓢冷水。那时家里已添了一个妹妹,家里供她读完高小也是咬紧牙关勉强撑下来的,根本无力继续供她再往下读了。
是她的勤奋聪颖赢得了命运,还是命运再次偏向了她,县政府张榜公布了运城女子师范的报考成绩,在两千多名考生当中,她竟然高高中了一个“探花”——名列第三。
按照校方的规定,前十名便可免费录取,免费就读。在运城女师,她依旧买不起课本,依旧经常站在同学的背后读“蹭”书,或者趁同学午睡、晚饭后不用课本的时候借来读。在那些比她大一两岁的同学中,她的成绩依旧是拔尖的。
然而,战争总是对热爱和平的民族格外“垂青”的,侵华日军的战火很快便从东北漫延到华北。“双十二事变”那年,柴英便在校园里加入了“抗日牺盟会”,进而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并从此走上了抗日救国的革命道路。……
当然关心周希汉婚姻的不是李成芳一个人。整个太岳区党政军的高级领导都在为二十八岁的参谋长的婚事操心,陈赓就是其中一个。
此时陈赓虽然在妻子王根英牺牲后尚未再娶,但已同傅涯同志定了情。他还给许多人做了月下老,自称是这方面的专家。经过仔细盘问,他终于发现周希汉是“主观能动性有问题”。紧接着他就召集“有关方面负责人”开会,让周希汉把他的顾虑给大家摆出来。众人听了便笑周希汉虽然打仗果敢,处理婚姻问题却婆婆妈妈。
陈赓坐在一旁稳如泰山。他煞有介事地掐起指头,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辞地咕哝了一阵,然后一拍大腿:“周希汉,不对呀!”
“什么不对?”周希汉被唬得一楞。
“你家请的那位算命先生讲得不对。”
“哪个还去管他讲得对不对。”周希汉觉着陈赓把问题扯远了,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陈赓却毫不介意,一本正经地说:“不,不,你不晓得,本司令对易经八卦那一套蛮在行呢。”众人都聚精会神地想听个究竟,他便越发来了情绪,“我这里算的你周希汉命中是要娶十七岁的姑娘为妻呢……”这通东拉西扯,惹得众人大笑起来。周希汉也被逗笑了。陈赓却没有一丝笑容,依旧正色道:
“我讲,你们不要笑嘛。周希汉这个家伙为什么这样子倔?他这个倔同别个不一样呢,因为他属牛,癸丑年的那个牛。这个‘癸’字可有分教。哪个都晓得天是在我们头顶上的,你们看他,他岔开双腿把天都骑在下面。他是个天王老子都敢惹的家伙呢。这么大的脾气哪个能管得了他?你们再看周璇同志,今年也是十七岁吧?年龄正对。算来她是生在甲子年。你们看这个‘甲’字像什么?蝇子拍嘛!这个蝇子拍一天到晚在他身上打,把苍蝇啊、牛盲啊、缺点啊,都赶跑了。这叫做一物降一物嘛。周希汉,没有这个蝇子拍,你那个‘王侯之相’也是白长的,没用!告诉你,你不要犹豫不决,拿不下这个阵地,日本鬼子讲话,你损失‘大大的有’!”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陈赓将军的这段歪批八字,把周希汉心头的包袱甩掉了。他抖擞起了精神。
抖擞起精神的周希汉战果是明显的。周璇对他的崇拜从一般的、空泛的变成了生动的、具体的。他在一定的程度上改变了她对军事干部原有的看法。他身上的许多特点都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而且都是好印象。她觉着他很好,比别的首长都好。她心中甚至不自觉地不再把他当成首长。他有钢铁般的力量,同他在一起时,她就感到世间似乎没有什么很困难的事。但是,仅此而已。她没有梦见他,没有思念他,没有见到他就禁不住心跳。
在战场以外就不善于捉迷藏的周希汉,在若干个回合之后,对周璇来了个“抵近射击”。他被任命为南进支队司令,要率领部队去开辟新区。这一去恐怕就得很久,甚至,也可能是永久。他想讨她一个底,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也不必牵肠挂肚的了。
这天下午,他又一次把她从行署约到了旅部。他们登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岗。警卫员先还背着枪不远不近地跟着,后来就守在山脚下。他们在一块朝阳的大石头上坐下,周希汉开口便对她说:
“他们都在议论我们两个在搞恋爱。我大后天就要去岳南开辟新区了,恐怕最少要几个月才回得来。陈司令他们问我,咱们什么时候结婚。你看我该怎样回答他们?”
毫无思想准备的周璇闹了个满脸通红。这也太不含蓄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鞋,慢慢地说:
“你先去吧,结婚的事等你回来再说。”
这是一句可以作多种解释的话。可以是一种托词,也可以是一种认可。但她没有料到,仅仅是个把小时后,她便被告知:今晚结婚!组织决定的!
一进洞房,周璇就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周希汉解释,“你不要生气,哪晓得他们捣鼓捣鼓地搞了这么个名堂,把我也搞得很被动。”
当周璇说出了结婚的事等周希汉回来再说的话,周希汉便十分满足地做出了一个乐观的判断,回来再说就回来再说。他觉着他们的谈话可以结束了,又随便说了几句不相干的,他就提议下山。斜阳依旧,苍山依旧,司空见惯,平淡无奇,上山时些许有那么点腿乏早已缓过来了,又没有什么热烈的话题,周璇虽然觉得坐的时间似乎太短了点,却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便答应着起身。两人信步走下山来。
回到村里,陈赓的警卫员来请他,说司令员找他有点事。他便请周璇在他的办公室兼宿舍稍等片刻,自己随了警卫员去见陈赓。
司令部指挥室里坐满了人。除了军区的领导外,李成芳、周仲英和已经升任一分区政治部主任的刘有光等所有有资格参与筹划周希汉婚事的领导都在场,仿佛是在等待前线突击部队的战况。周希汉一进门,陈赓就问:“怎么样?”
“她同意结婚了,不过要等我回来再讲。”
胜利突破,太棒了!满堂都是喝彩和祝贺。陈赓一挽袖子:“嗨,既然同意了,做什么还要等回来再讲?走之前解决了算了嘛!你们讲怎么样?我看今天就蛮好。”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叫好,只有一个人小声说怕太仓促了搞成夹生饭。陈赓说,“吃的就是这个夹生饭!”
周希汉忙说:“这怕不行。人家讲的是回来再讲。我也当面同意了。这么快就变卦,人家会有意见的。她要是想不通怎么办?再说我大后天就要出发……”。
陈赓笑着打断他,“那有什么,你不要皱眉头,你没有经验,回来再讲?等你回来,搞不好就被别个追跑了。不要讲大后天才走,明天走也没问题。听我的,就今天了。今天正是黄道吉日!”
接着,这位司令官便开始分兵派将,哪个出面去请行署的领导:“要连他们各部门的领导都请到”,哪个去准备婚宴:“菜嘛,只好马虎点子,酒一定要有。吃喜酒吃喜酒嘛,没有酒不行。”一抬头,他看见了正有些为难地站在那里的周希汉,就说:“喂,你怎么还在这里?赶快回去看住你的新娘子。先不要告诉她。她要走的话,你要她到我这里来一下,讲我有事找她。快去吧。”说着,他又继续安排。
周希汉感到事情有些唐突,回到周璇身边便显得局促了许多。稍停,周璇果然要走。周希汉只好吞吞吐吐地说,“陈司令讲,要你到他那里去下子。可能有事要找你。”
周璇辞别了周希汉便去找陈赓。她见到的不止是陈赓,还有另一位将军周仲英。周仲英的妻子垣华也是周璇的同学,所以他跟周璇很熟悉。不等陈赓开口,他便先说:“周璇哪,不要走了,在我们这里吃晚饭吧。”
周璇不明就里,忙说:“不行啊,我没有请那么长时间的假。”
陈赓却说:“没关系,假我们已经给你续了。等下你们主任还要来呢。这顿饭没有他们还不大好吃呢。你坐下听我好好同你讲下子。你同周希汉讲的事情……”,这时,一个科长在门口探了下头,陈赓便走了出去。科长小声报告了几句,好像是“办手续的人没找到”什么的。陈赓有些不经意地骂了一句:“没找到算了。老子讲了就算数。我们今晚先办喜事,明日再给他补上。”
陈赓还在门外,周仲英便向已经似有所悟的向周璇宣布了“组织决定”。周璇连说“不行”。陈赓却进来说:“有什么不行?婚嘛,现在结回来结还不是一样?我们又不是封建军队,‘不准临阵招亲’那一条我们没有。听说岳南那边地下党组织的女同志很多呢,你就不怕周希汉被她们抢了去?!”
周璇涨红着脸解释说,自己并没有说等周希汉回来就一定会跟他结婚,而只是说“结婚的事回来再说”。陈赓哈哈大笑道:“回来再说不就是再说结婚的事吗?没有什么两样。周璇同志,共产党员‘言必信,行必果’,你要对自己讲的话负责任呢。别看周希汉是个实在人,对他,你可不能稀里马虎的。”接着,他又说了一通让周璇哭笑不得的话。后来李成芳夫妇和周仲英的妻子来了,他们接替了陈赓,陈赓便抽身走了。
天黑了。酒菜备齐。无非是拌土豆、炒土豆、焖土豆之类的再加上临时从老乡家里买来的鸡了。客人也即将到齐。行署的同志来到后听说是给周希汉和周璇举办婚礼,又吃惊,又高兴,又埋怨没有提前告诉清楚。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陈赓突然得到报告:周璇不见了!
陈赓被唬得一楞,想了想说:“先不要声张,赶快派人去找。”
周璇跑哪儿去了?幸亏这里离黄河还远着呢。不过,这回周璇没有想跳河。她干嘛要寻死呢?说到底,做周希汉的妻子并不是什么坏事。在太岳区,这还应该是让人羡慕的值得荣耀的事呢。她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毫无思想准备,心里乱糟糟地理不出个头绪来,再就是认为“组织上”太不讲理,感到很委屈。她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在村外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并没有想躲起来。真想躲的话,恐怕整个第386 旅都开动,也未必找得到她。
茫然中,她走的是素日同周希汉散步的那条路。走累了,她就倚在一棵大树上东想西想的。黑暗中,她听到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只听周希汉的警卫员说:“恐怕就在附近。我们仔细找找。嘿,找不到,回去该不好交待呢。”她知道他们是在找她,不想让小鬼们为难,就从树后面走出来。人们欢呼起来。小鬼知道她就是参谋长今晚要娶的媳妇,也没来由地跟着兴奋得很。他一面招呼她快回去,一面兴致勃勃地告诉她在哪里摆下的桌子,已经来了什么人:“你们行署的刘培忠主任和裴云生副主任两位首长都来了。”周璇有话也没法同小鬼说,只好随着他们回村。
婚宴自是热闹的。周璇红着脸一语不发。人们只当她害羞,逗了她几句“保密工作做得真好”,“真是有眼光”等等,就把矛头全部指向了周希汉。有说他“征服姑娘的心同打鬼子一样神勇”的,有说他“手段高强”让他介绍经验的。有真诚的祝愿,有善意的玩笑,雅的,俗的,都热得烫人。周希汉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被灌了许多酒。结婚对他既熟悉又陌生。他见过别人办喜事,甚至自己也曾当过一次新郎。但是喜事为什么喜?结婚为什么幸福,老婆和革命伴侣、爱人为什么不一样,他并不很清楚。这个说来就来的喜事,他也同周璇一样没有思想准备。但他的确感到了温暖和幸福。酒,他是来者不拒,有敬必喝。他没有想到可能会喝醉,也没有去想喝醉了会怎样。倒是陈赓掌握火候适时给他拦了驾:“不要搞醉了他,上不去床别让新娘子会有意见呢。”
他千真万确没有喝醉。但是他也千真万确没能上得去床。对,是炕。洞房里的那台只铺一张炕席放着一床被子的炕空着,他和她谁都没有去碰一碰炕沿。
一进洞房,周璇就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先是无声地垂泪,后来便是抽泣。洞房里没有警卫员,周希汉亲手弄湿了毛巾递过去,人家根本不理睬。他又去打了热水来,还是没用。他只好揩了揩自己发烧的脸。随后不管他怎么询问,周璇就是不答话,只管哭,而且越哭越厉害。
周希汉开始解释自己:“你不要生气,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是如实地向陈司令报告的。我是准备回来再讲这件事的。哪晓得他们捣鼓捣鼓地搞了这么个名堂,把我也搞得很被动。他们也是为我两个着想,也是,也是好意。”
“什么为两个人着想,他们都是为你想的,根本没有为我想。不尊重妇女!”周璇终于开了口。她已经从李成芳夫妇等人的口中知道并非周希汉本人的意愿,而是军区首长坚持要这样的。她生周希汉的气,也生别的首长的气。任你陈司令、王政委,这个首长那个首长的,怎能这样不讲道理?越说越伤心,伤心了就接着哭。
柔情蜜意时间过得快,陷入僵局时间过得也快。哭着,劝着,鸡就叫了。周希汉只好宽慰周璇“不要太难过,抓紧时间休息吧”,自己便退了出去。
清晨来贺喜的人们,远远地被陈赓眨着眼睛挥手给赶走了。
第二天的晚上周璇仍旧是啼哭不止。
无奈中的周希汉没有埋怨周璇,也没有埋怨陈赓和李成芳、刘有光、周仲英等人,只怪自己当时讲话没有保留,弄出了这种被动局面。他诚恳地对已经成了他妻子的周璇说:“你不要难过了。这件事怪我没有处理好。我对你不起。现在正式向你道歉。你没有想通,我可以把你送回去。想不通我们也可以不做夫妻。我不会勉强你。咱们还是同志。你晓得的,我们虽然进了这里,我两个连手都没有碰过嘛。”说完,他便又退了出去。
这番话打动了周璇。想想,他也没有更多可以指责的。这么多天的接触,难道他们就没有一点基础?如果她完全不能接受他,取了照片她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赴他的约了。他一个首长,一个那么英雄的汉子,能这样耐心地诚恳给她赔情,多冷的心也该暖过来了,何况她对他的心并不冷呢。倘使第三天晚上周希汉再来,他们可能就成为真正的夫妻了。
关键时刻,周希汉又犯了一个错误。
第三天晚上,由于次日部队就要出发,需要他处理的事很多,一贯对工作一丝不苟的他,晚饭后请警卫员向周璇告了个假,便忙碌他的去了。周璇开始还怀着羞怯和不安等着他。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便又升起一股怨气。这分明还是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嘛。明天就出发了,今天还让人空守。首长的妻子就这样当吗?“送回去”?她是那么可以随随便便的说来就来,说送就送的?她熄灭了灯,心想,如果他今晚不回来,她明天一走也不再来了。
周希汉忙到后半夜,怀着惜别的心情想回房同周璇再说几句话。他觉察到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他希望临走前能有个更积极的变化。但他发现她熄了灯,便想到她这几天是太累了,可能是睡着了。他不想吵醒她,便又找了个地方凑合到天亮。一片体贴之心铸成了一个几乎是难以挽回的大错。
出发前,他莫名奇妙地发现,周璇比前两天更哀怨更冰冷。
陈赓摇头道,“周希汉,你这个人没当过大官,也没当过丈夫!”跨越年度的新婚之喜
当周希汉从岳南新区返回太岳区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年芳草绿”了。
安顿了部队,汇报了工作,他正要起身离去,陈赓对他说:“要你休息不是讲没有事做,首要任务是抽空把周璇同志从行署那边接过来,懂吗?”
“懂。”那还能不懂,“我明天就去。”
“嗯!”陈赓摇头道,“你这个人,没当过大官,也没当过丈夫。你不要去,你去了目标太大。让你的警卫员去就可以了。顺利的话,她就来了。万一人家还有点子想不通,这是有可能的,你去了,僵在那里,就没有余地了,让别个行署的领导也为难。把那战利品选点女同志喜欢的给带去。你呀,打仗那点子聪明劲挪些过来嘛。”
警卫员去了,带去了战利品。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了。小伙子没精打彩地向司令员和参谋长报告说:“周璇同志说她还有工作,离不开。东西她也不要,说她不需要。我请她给首长写封回信,她也没有写。”
周希汉很失望,想起了周璇走的时候那张冰冷的脸。陈赓却重复着警卫员的话,“‘工作离不开’?东西是你给她放下,她又赶上你把还给你的,还是让你自己拿起来的?”
“是我放下,周璇同志说不要,我就又拿起来的。”警卫员老实地回答,脸有些红。
陈赓又问:“你对她怎么讲的?就讲首长派你去接她,没有讲‘我们首长想你啦’,‘总在那里念道你啦’什么的?”警卫员挠挠脑壳没做声。陈赓便指着他说,“蠢吧?同你们首长一样蠢吧?一点都不会讲话嘛。下次再去,东西就是她赶着把还你,你也不要,就讲拿回来首长要对你发脾气的。懂不懂?回来不要找你们首长了,直接向我报告。”
警卫员二次赴行署。这次人还是没接来,但东西却留下了,而且没费许多周折。有门!
当警卫员第三次带着周希汉的马到行署接周璇的时候,行署的副主任裴云生和两位处长正式出面,“代表组织”找周璇谈了话。周璇还是说不能跟警卫员走。裴云生说:“老是不去也不是个事啊。想了这么久,你也该想通了。就算组织上当初搞得仓促了点,难道同周参谋长结婚比派你去流血牺牲还困难?你现在不去,莫不是想同人家离婚?”
“不是。”她明确又迅速地回答道,随即眼泪就流了出来。她真地还在生周希汉的气。但她不能想像让周希汉再那样热情地给别的姑娘拍照,那样和蔼地问别的姑娘“多大年纪,想不想家”,那样同别的姑娘并肩坐在山岗上谈结婚的事情。不能!除了她周璇,她不能容忍任何别的姑娘这样和周希汉在一起。也许,这些领导同志来得恰是时候。
“不离婚,那早晚得去呀。那边还等着你去工作呢。你可是党员哪。”几位领导又是公又是私地劝解起来。周璇就说不去的原因是舍不得离开行署的同志们。除去跟周希汉赌气的成份,这倒也是她的真心话。裴云生却说这是孩子话:“想同志们了你还可以常回来看看嘛。你这样闹情绪,不让人家军区老大哥的同志们笑话咱们吗?”
周璇终于同意跟警卫员走了。
她流着泪同送她的同志们道别,流着泪骑上了周希汉的马,抽抽搭搭地连话也说不完整。警卫员欢天喜地地牵着马。周璇却是三步两步一回头地上了路。
从此,行署多了一句笑话,连同原有的两句总共是三句。叫做“刘来挨打”、“赵子华哭妻”、“周璇上马”。这三句笑话都与哭有关。刘来是个非党员工作人员,生性懦弱,他的妻子却是个孙二娘式的女子,他常眼泪汪汪地被妻子追打;赵子华是个财务干部,一次与妻子闹意见,妻子赌气跑了,他在后面紧追没有追上,五尺高的汉子竟然在大庭广众面前拍着大腿哭起来。只有第三个当众哭泣的是女同志,按说应该是寻常之事。但她是周璇,是个从不啼哭的最要强的女同志,而且她是在要去与婚后便分别半年多的丈夫团聚,应该是最高兴的时刻哭的。人们并不都了解周璇的情况,也许还在猜测是否应了那句俗话:新媳妇上轿哭是笑。
那天晚上,云特别的厚,特别的低,遮住了星星,也遮住了月亮,温柔地揉搓着莽莽太行起伏的峰峦。整个太岳区都沉醉了,无声,无息。周希汉,周希汉和他的妻子周璇,渡过了他们跨越了年度的新婚之喜。
从此之后,半个多世纪的的生活中,周希汉与周璇风雨同舟,恩恩爱爱地走过人生的春夏秋冬……《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