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为《少年杨家将》中杨四郎与罗氏女之间被生生斩断的爱情唏嘘不已,我也觉得可惜,每每揣测有朝一日二人冲破重重樊篱重逢的那一天,罗氏女见了她望眼欲穿的夫君会说些什么。想来想去,只有一句:四郎,谢谢你,……还活着。
二人婚后回门,罗氏女以兔为喻的那一节,我以为纯粹是为后面四郎为银镜所救的剧情设伏,并不吻合她的胸襟,——他们之间的眷恋在《少杨》中真是一朵奇葩,一块美玉,暗香浮动,温润清凉,——两个都很知性的人,似乎是凭着灵魂的指引,走到一起。
有这样叱咤风云的父母,更有这样睿智明慧的师傅,还有这样一段惨烈凄迷的血色记忆,四郎这颗孤傲冷寂的心和这双洞烛幽微的眼,真不知能容下世间怎样惊为天人的女子。他对罗氏女并非一见倾心,街头的出手相助不过是行走江湖的举手之劳,所以即使护送她,也不必送到家。而她对潘豹的宽宏大度,甚至都让他心生厌恶,——对这种近乎迂腐的宽宏,他一向是敏感而不屑一顾,可以说,他痛恨人间一切的形同虚设。可是她身上的那份淡定澄明,他是有所感应的。本已离开,谁知这萍水相逢的女孩竟又有惊人之举——为治病救人,不惜以身试药,涉险中毒!铁石心肠的他亦心有戚戚焉。看着她在双亲面前顾盼神飞,谈论凶险如话家常,看着她那明净温婉的容颜,他不禁意乱情迷……是什么让四郎砰然心动?仅仅是罗氏女不顾生死的医者之忱吗?窃以为,在这一秒,雨水渗入大地,暗夜呈现繁星,他被一个奇异的心灵轻轻地触碰到,润泽而清新,——她那不让须眉的坚强镇定,她那孜孜不倦的求知之心,和她那己所不察的淑美清丽,都令他恍惚,——那是一道超越男女、生死、时空的光芒,近似于师傅的无形大道、无声大爱,让他一时忘却怨怼,满心明媚。
恬淡如水的罗氏女是如何爱上四郎的呢,似乎更不寻常。她是一视同仁,悬壶济世的医者,却也是不卑不亢,术业有专攻的出尘女子,按照现在的话说,她是一位医术高明,意志独立的知识女性,和四郎的那些嫂嫂、弟妹截然不同。初次相遇,她并未如凡俗的小家碧玉,一旦被勇武的男子英雄救美就猝不及防芳心暗许,——她看四郎的目光不含一丝杂质,也不曾在他面前显示出分毫软弱,倒是她的坚强惊骇到他。再次相逢,无论他对杨家人的言辞如何刻薄,行为如何乖张,她始终坚信一点,——他是一个正义善良的人,如此这般,必有隐情。她如炬的目光与她平和的面庞真是对比鲜明,每句话都直抵他心,叫他无法冷酷到底。可是,爱在哪里?我们不敢判定。直到他替父受难,危在旦夕,依然见她言辞凿凿,处变不惊。罗氏女的理性、坚定真非常人可比,而四郎也许恰恰需要这样的明心见性。可是,爱在哪里?直到她为命悬一线的他施针的那一刻,直到她为心绪不宁的他焚香煮药的那一天,直到我们终于捕捉到她躲在厨房的隔间后,若有所思的那一瞬……才发现,原来,她对他的感情早已是积水成渊,深不可测。
没有人对他,会如她这般熨贴。她看到了被一群热心过头的嫂嫂围得团团转的他见到她时眼中的欣喜和无奈,三言两语便替他解了围,大方得体,不着痕迹。从他对杨夫人的恶语相向背后,她看到的却是他的彷徨和内疚。面对彷徨不定的他,她的质问如排山倒海,叫他不得不正视自我,他的心结终被她一语道破。可是在他性命攸关的时刻,她却又体贴地替他避开父母,询问他的心意,正告她的决定。为什么宁愿遭他忿恨,也要说出真相?因为他的真心,她早已看得分明。对卧病在床的他,她如同孩子般宠溺。骂几句算什么,凶几下又算什么?只要他肯乖乖喝药就好!他对她舍生相救是否表明襄王有意,她其实并不在意,最重要的是,她一点也不想让他难堪。在潘豹的淫威之下她可以如此笃定:我喜欢杨四郎,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就算是一厢情愿,就算是单相思,我也心甘情愿。
这样苦心孤诣又坦荡如砥的女孩,大概也只有超凡拔俗的四郎能品味她心里的诗情画意。他终于忍不住对她说,我不想你嫁给其他人。而她的回答让他心中一凛:这世上除了你,我谁也不想嫁。一向高傲自信,特立独行的四郎面对这莹澈的女子,除了心折,又能如何?
他们的幸福似乎从他奔赴金沙滩战场的那一天起便开始慢慢地消逝,如同一个苏醒中的梦境。当她在一片惨白和哀号中急切地寻找他时,他却当真如梦境般消逝,不留痕迹。他的身影乍现于她手中的铜镜,她的耳畔又飘荡他的埙音,而载着他和另一个女子的马车正从左右四顾,寻寻觅觅的她面前驶过,恍若梦境。
从此她大概只能活在有他的记忆里,谁叫天命难违呢。可是天若有情更似无情,让她再次与他相遇,让一切真相大白,让银镜,让银镜与四郎的孩子都出现在她的面前,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万劫不复的错愕之间,她当如何应对?不知为何,我深信罗氏女不假思索的第一句话定是:四郎,谢谢你,……还活着。她会真心感激银镜,她会真心接纳他们的孩子。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那四郎会如何对待劫后重逢的罗氏女呢?即使他已身陷永无止境的羁绊之中,我也深信他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守护在她的身边。只因红尘太苦,她是他唯一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