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传说,吸纳了千万人的想象与演绎。传说中的西湖,就像硕大无朋的燕窝,由千万只燕子的唾液与心血搅拌而成。西湖之美,首先美在历史,其次美在传说。第三甚至第四,才轮到山水。历史与传说,比真山真水之间的人工建筑更具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使西湖更美了,使西湖无限地趋近于完美。即使西湖干了,西湖十景乃至百景都不存在了,历史与传说却不会消失,也就是说,西湖之美仍然存在。因为有了历史,才有了传说。而传说本身,似乎也构成西湖的另一种历史,一种虚拟的历史。它简直是在口耳相传中而一点点孕育出来的,而不断生长的。在真实的西湖之外,还有另一个虚构的西湖,超现实的西湖。后者比前者更美,更有人情味,也更有诗意,能带给人更多的惆怅或惊喜。它实现了无数的可能性,又滋生了更多的可能性。西湖的传说,吸纳了千万人的想象与演绎。传说中的西湖,就像硕大无朋的燕窝,由千万只燕子的唾液与心血搅拌而成。其中,又添加了古往今来听众的眼泪。今天,我先绕过岳飞墓、苏小小墓、秋瑾墓等等真名士自风流的遗迹,到断桥上走走,去雷峰塔下拜一拜。这两个景点,都因为许仙和白娘子而出名的,蒙上一层梦幻的色彩。那两位虚构的人物,却给真实的西湖锦上添花了。至少在我眼中,他们快要成为西湖的形象代言人了。我从来就认为:西湖的传说中,最煽情,最有魔幻现实主义特色,最能穿越阴阳两界虚实两境的,要数《白蛇传》。它已是西湖传说中的传说。看见西湖,甚至只是说起西湖,我们就难免联想到那一幕又一幕的人鬼情未了。
《白蛇传》已不局限于西湖,它加入了中国古代四大爱情传说的行列。另外三个传说,是《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哭长城》。西湖超越了自身,跟银河、长城一起,成为爱情悲剧的布景。西湖边的雷峰塔,像银河一样在许仙与白娘子之间横插了一杠子,使他们咫尺天涯,生死两茫茫。而且,这一对苦难的情人,连每年一次的鹊桥都搭不起来。他们的桥早就断了。他们在断桥相遇时,根本没想到桥的名字就是自身爱情的宿命?我记住那两个故意使有情人天各一方的著名无情人:一个是法海,一个是王母娘娘。压得白娘子抬不起头的雷峰塔,最终还是倒了。不是被苦命的女人哭倒的,而是配合着千万中国人(其中包括鲁迅)的愿望,由时间来推倒的。至少证明了:又岂止听众们同情敢爱敢恨的白素贞,连时间都站在她这一边。
长城是孟姜女的哭墙。白素贞比孟姜女勇敢得多,她是不会哭的。即使她可能对着许仙喜极而泣,也不会在法海面前哭的。让敌人看见自己流泪,意味着示弱,白娘子不可能忍受这种耻辱。况且,雷峰塔比长城还要无情,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对着它哭是没用的,光靠哭是哭不倒的。但是,即使雷峰塔,也抵抗不住失去爱情的女人永世的挣扎,也经不起死磕。
许仙与白娘子的相遇,发生在断桥。其生离死别的标志,则是雷峰塔。所有的情史都如一年四季的起承转合,在人间百般轮回。我的心目中,断桥洋溢着早春的浪漫,雷峰塔笼罩着寒冬的肃杀。我不相信白娘子终将死于重压,以为她蛰伏在塔下的地宫里冬眠。她冬眠的时候,也会梦见许仙的。那九死而不悔的爱情,随时可能醒来。如果非要把雷峰塔当成白素贞的墓碑,非要在塔身上刻一段墓志铭,我替白娘子设想着她的遗愿:让爱重来。让爱再来一遍,再来一千遍。雷峰塔倒下之时,白娘子就该重见天日?冤假错案得到平反,被打入冷宫的爱情,会像野草一样复活吧。西湖净慈寺一侧的雷峰塔,原本由吴越王钱俶所建,民间传说却把它安到法海身上:那个颇有几分法力且爱管闲事的大和尚,成了破坏别人爱情的始作俑者。人们也就把雷峰塔建造之日,宋开元八年即公元975年,当作许仙与白娘子所生活的那个年代。在各种绣像和插图中,许仙总是宋朝的书生打扮,白娘子和小青,也跟李师师或梁山女英雄一丈青扈三娘穿着同一种时装。毕竟,《白蛇传》跟《水浒传》讲的是同一个朝代的事。
西湖,没有一百零八将,它只是两个人的水浒,但同样遭到围剿与镇压。离经叛道的爱情,也相当于造反。法海这样顽固不化的卫道士,看不惯人妖之恋的,容不下白娘子勾搭许仙进而在西湖边卿卿我我的。他横加阻扰,打着降妖伏魔的幌子,千方百计要把这一对神仙般的伴侣拆散。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白娘子破釜沉舟,水漫金山,也类似于被逼上梁山啊。法海借助神权,使出霹雳手段,把自己认为的妖精打入十八层地狱,再压上一座塔,使之永世不得翻身。许仙救过一白一青两条蛇,白蛇化身为女人来报答,青蛇变作她的丫鬟相随。《白蛇传》的源起是一出报恩的故事,挺有人情味的。后来却变成水漫金山的白娘子复仇记,怎么回事?这都怪法海无事生非。白娘子想要有个家,爱上许仙,许仙也乐意娶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为妻。两情相悦,碍着谁了?法海为什么要管别人的家务事?根据鲁迅的猜测,法海害了红眼病,眼红于旁人的艳遇与幸福。
棒打鸳鸯,仅仅为了心里获得些许平衡?这法海也太无聊了吧。事情可能并不那么简单。我觉得,是法海自己走火入魔了,总以为真理在握,高人一等,明明是在干涉别人的自由,还自认为是正义之师呢。《金刚经》白念了,他根本没活明白啊。谁料,白素贞偏偏不吃这套。以牙还牙。你敢毁我的家,我就敢发大水冲了你的庙。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天下人并不都是好惹的。许仙的艳福,演变成了飞来横祸。但白娘子是无辜的,祸根就埋在法海的心里。他的心比雷峰塔下的地宫还要黑暗啊。法海这样的人,无法充当人间是非的裁判,哪怕自作聪明。表面上,他击败了白娘子,使之成为雷峰塔下的囚徒。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在观众心目中,得出的是另一种裁判结果:法海在道义上输了,白娘子却赢了,赢得几乎所有人的同情。偷爱而被罚的白娘子,好像并不如西方神话里盗火而被缚于高加索山的普罗米修斯那么崇高,为什么也获得广泛的尊敬呢?在世人眼里,爱也是一种火呀,蒙昧年代的爱就跟黑暗世纪的火一样,是人人都可望而不可即或可遇而不可求的神迹。尤其超凡脱俗的爱,是要冒风险才能实现的奇迹。白娘子是在为自己而战,也是在为捍卫爱的合法性而战。她可能还想不到:自己正在为天下人争取爱的自由而战。或者说,那么多人都在关注着她的胜败,就像关注着自己的命运一样。
白娘子为爱付出巨大的代价,却不孤独。几乎所有人都选择站在这个失败者一边,就是对她最好的补偿。而她的对立面,法海的胜利,却无人喝采。在神话传说中,连玉皇大帝也顺应民心,认定白娘子无罪,要重罚肇事者法海。吓得法海躲进螃蟹壳里了。直到今天也不敢出来。编故事的人真机灵,把警戒埋伏于情节中:干涉别人自由者,先让他失去自己的自由。法海,失去自由的滋味好受吗?
白娘子,是否感到轻松一些了?是否真的获得解脱?
在西方,创世纪的神话里有蛇的影子:蛇是魔鬼的化身,诱惑夏娃偷尝禁果,导致亚当与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在东方,《白蛇传》的传说中,蛇摇身变作美丽而善良的女人,要到人间去,相信真正的乐园在人间,因为人间才有爱情。爱情比天堂的禁果更有吸引力。但这同样触犯了教条,遭到卫道士法海的驱赶。白娘子自我营造的乐园被打碎了,她无羁的梦想被贴上封条,压在沉重的雷峰塔下。
夏娃承认犯有原罪,面红耳赤地接受了惩罚。白娘子却不信这个邪,即使追求越界的爱情,她也视为正当的权利。她勇于反抗,不惜水漫金山。虽然失败了,却无怨无悔。白娘子付出的代价,不比夏娃要小,但她比夏娃勇敢得多。为捍卫爱的自由,她真的豁出去了。跟这个觉醒的女人相比,作为男人的许仙,还是像承担了连带责任的亚当那样怯懦,那样温驯。《白蛇传》是一个歌颂爱的自由的神话。一位有反抗精神的女人。她果断地拒绝了法海的欲加之罪,她根本不认可自己是有原罪的:爱如果是一种罪,天理何在?白娘子就是要和那些自以为是的伪道学拼个你死我活,玉碎宫倾。即使遭到无情打压,她仍然相信真理站在自己一边,战争并没有结束,雷峰塔会有倒掉的那一天。果然,在我们忘掉这个传说之前,塔就垮了。那个女人饱受压迫的影子,却抖落满身的灰尘与瓦砾,从原地重新站起。是的,她从来就没有放弃挣扎。
这是蛇变成的女人?蛇一点点地蜕皮,脱颖而出的是一个女人。当蛇隐退为传说,女人就构成事实。她美得让你无法怀疑。或者,她的前世是蛇,今生是女人?她本已丢失了遥远的记忆,你们非要不断地把她提醒。她的出身就那么重要吗?她已经死过一回了,难道不该获得新生吗?我更愿意相信:她仅仅是个属蛇的女人罢了。除了无法背叛自己的属相,她什么都抛弃了。她跟蛇几乎没有一点关系。她从空白中来,难道我们就不能让她回到空白中去吗?为什么要把那些多余的想象,全部安在她身上?难道嫌生活过于太平了吗?非要洒一些恐怖的调料。她此刻是女人,她就永远是女人。如果她身上多了几分妖娆,多了几分神秘,只能说她比女人还女人。不,她并没有进化,而是我们周围的女人普遍退化了。她们几乎忘了:原来女人可以这样的。